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访华,被认定是中英两国第一次正式外交会晤。了解马戛尔尼访华的人,都听说过“礼仪之争”——当时,乾隆和大臣们要求他们在清皇面前须行三拜九叩之礼。对方哪肯。最终双方各作妥协:只单膝下跪,不磕头。而鲜为人知的是,为了此次访华,英国使团还特意准备了一个撒手锏—音乐。
对中国音乐的傲慢与偏见
马戛尔尼在1793年9月17日的日记里,对乾隆83岁生日庆典的记录是这样的:从远处传来缓慢、庄重的音乐,沉闷的鼓声和低沉的钟声。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停下来,周围鸦雀无声;接着又重新响起,中间有短暂停顿……最后,大乐队声乐和器乐声音大作,和谐无比,顷刻间整个宫殿的大臣都匍匐跪拜在这位伟大的君王面前。
乾隆皇帝的威严与使团即将遭遇的失败并非毫无预兆。实际上早在1791年年底,英国政府就辗转收到过一封来自中国的信,写信人是意大利传教士彼得·阿代奥达托——乾隆宫中的制表匠和机械师。他在信中写道:关于派遣大使这件事,坦率地讲,我不认为现在是一个好时机。中国皇帝不久前的80岁寿辰曾经是最好的机会,因此,我建议无论如何请推迟这件事,直到新一任皇帝即位。
原本的收信人是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官员马修·雷珀,他曾被派往中国广东工作多年。雷珀把这封信翻译成英语,希望英国政府能够理智地考虑出使中国的计划,可惜并未得到重视。东印度公司作为出资方,不得不听命于政府,明知前景不乐观,也只能尽量防患于未然。
东印度公司为使团配备的撒手锏之一是音乐。早在17世纪的航海和探险中,东印度公司的官员就发现了音乐的实际功用:它能促成对外贸易,而且成本低廉。这次,他们聘请英国作曲家查尔斯·伯尼为使团的音乐顾问,致力于从乐器、作品、乐队和装饰等方面提升使团和英国的形象。
伯尼对中国音乐的兴趣由来已久,虽然从未亲耳听过任何中国的音乐作品,但掌握了不少二手知识。这些知识的来源有两个:一个是法国传教士钱德明关于中国音乐的手稿,还有一个是与东印度公司贸易官员雷珀的通信。钱德明1751年来到北京,在中国生活了42年,直到1793年去世。雷珀在中国工作期间,结识了不少中国乐师和精通音乐的欧洲传教士,自己还学过二胡。伯尼的计划之一是成立使团乐队。这个乐队首先要满足欧洲人的品位,既能演奏室内乐,又能演奏交响乐。除此之外,乐队还要考虑亚洲人的审美——或旋律优美,或气势磅礴。
对中国音乐的风格,伯尼也略知一二:“他们‘不习惯多声部的音乐’,也欣赏不了‘复调音乐的美感’。”可以说,伯尼对中国音乐的了解是从中西音乐的差异入手。这种思维饱含了大英帝国子民的优越感,给人一种将“他者”与“我们”对立起来的感觉,与英国的对外扩张出自同一种逻辑——去同化与征服,而不是去学习和了解。不久之后,马戛尔尼所率领的英国使团,也将带着同样的傲慢与偏见,从英国朴次茅斯乘船驶往中国。
暗藏英国人“师夷长技”的用心
而在此时的中国,明末清初以来尤其是康熙时期西方音乐的流行已成为过去。乾隆的兴趣不在西方音乐和音乐理论,而一味热衷于西方科技——乐器、钟表、建筑、喷泉,他似乎什么都想了解,但又总是八分钟热度,转眼就厌烦了。在对外政策方面,乾隆傲慢、强硬,排斥西方国家,也不信任外国人。因此,西方传教士的地位大不如前。
而英国使团似乎对此无知无觉,一心只想搭建起中西审美的桥梁,以之开启中英通商的大门。知道乾隆对西方机械感兴趣,英国使团便投其所好,进献了一架鼓形风琴。实际上,这是伯尼的一个音乐实验,里面暗藏了英国人“师夷长技”的用心。
使团试图利用乐队宣扬英国和英国文化。首先,乐队每晚都在圆明园举办音乐会,演奏海顿、莫扎特、巴赫等人的作品,吸引了不少清朝官员。而在通往小型音乐厅的必经之路上,使团还特意摆放了真人大小的英王和王后的画像。不但如此,使团官员也时不时参与演出,以展现英国精英阶层的文化素养和生活。然而,使团的种种“深意”,非但没有提高英国人的形象,反而令人疑惑。使团成员赫特纳反思道:“原来中国人和罗马人一样,认为音乐不应是上等人的娱乐。”
乐队为重大场合所选的曲目也同样有着弦外之音。使团成员赫尔姆斯记得,在进入热河避暑山庄的行进仪式上,乐队演奏了英国国歌:“先是轻龙骑兵;然后是皇家炮兵和步兵,都以很慢的速度行进;紧接着是乐队,演奏《天佑国王》;他们之后是使团官员;队伍的最后是机械师和仆人。”
然而,所有的这些策划与设计不但对英国的形象毫无增益,也无法从中国人的耳朵直达他们的内心。伯尼不无失望地说:“在聆听了欧洲最好的作曲家最优秀的作品演绎之后,中国人似乎不为所动。”
通商请求被拒绝
与此同时,清朝的庆典音乐却震惊了英国使团。1793年9月14日,赫特纳在热河接见使团的仪式上听到了“最动听”的音乐:“皇帝登上王座之后……从大帐篷的后方传来令人陶醉的声响,举座皆惊。甜美的音色,简单的曲调,清晰的调式,节奏缓慢的圣歌庄严地行进……”音乐声中的乾隆和宫廷令马戛尔尼印象深刻。他在那天的日记里写道:“就这样……我看到了‘所罗门王最荣华的时候’”。《所罗门王最荣华的时候》是马戛尔尼童年时代看过的木偶剧,他继续解释说:“我用这个表达方式……因为我那时觉得它恰当地表现了人类最高级的崇高和幸福。”
1801年,75岁的伯尼回忆起当年的音乐外交,将失败归于中国人对上古音乐的崇尚。他进一步论证,认为上古音乐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现代音乐媲美,而后者最高级的形式是歌剧,所以中国人不懂欣赏歌剧。讽刺的是,在当时的中国,戏剧表演遍布街头巷尾,而1793年9月18日,使团被邀请欣赏一出中国昆曲,却没人看懂。
这出戏叫作《四海升平》,是乾隆皇帝专为英国使团改编的庆典承应戏,讲的是万里之外的“英咕喇国”,因为仰慕大清,经海路数月来到中原为皇帝祝寿。大清皇帝命令众星神护送庇佑,一路降服水怪,大地蒙恩,四海升平。这个大清帝国抚驭万邦的故事可谓寓意深远,但马戛尔尼只看到了热闹。
钱德明不仅了解中国音乐,而且了解中国皇帝。1793年10月3日,他致信马戛尔尼,劝他认清清政府的态度,早日离开中国。10月4日,在发给英国内务部长邓达斯的公文中,马戛尔尼转述了信件的部分内容:“钱德明神父暗示我,在中国人那里,外国使团来访不是什么大事情,也就是借隆重的节日之名前来朝贡而已……中国无意与其他任何国家签署贸易协议。”10月7日,马戛尔尼接到朝廷的回复,通商请求被拒绝,同一天使团离开北京。
据《中华读书报》 王冬菊/文







